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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袍官员接过,唤人取来火把,仔细校看了一番后,赶忙将官印还给了潘定,而后倒地便行大礼,连声谢罪道:

“下官冯植,忝为本县县丞。军中下卒无知,竟妄动刀兵,冲撞了天使,下官定会重重惩处,给大人一个交代,还请大人息怒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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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定本来心中有气,但见冯植这姿态,竟然不好立时发作。潘定刚要开口让冯植起身,领头的那名军官已经先一步上前,朝跪伏在地的冯植问道:

“冯秀才,这人是谁?你跪他作甚?”

冯植正垂着头,耳边听了这话,眼中陡然现出一股厉色,也不答话,而是朝身后的衙役吩咐道:“来人,将韩千户绑了。”

冯植话音刚落,候命已久的衙役立马挤开一干漕兵,直接掏出手中的铁索,从背后缚住那位称作“韩千户”的军官。

而韩千户直到被人绑了才反应过来,当即用力挣扎,一边朝冯植破口大骂道:“贼娘的,姓冯的,你这是作甚!要找死不成?来人!快来人!”

韩千户带来的一众漕兵见自己的头儿被人绑了,又听了韩千户的号令,便都抽出刀兵,团团围了上来。

冯植心中冷笑,站起身来,也不管身后韩千户的怒骂,而是一手指着潘定,然后抬手往北面虚拱,扬声道:“这是皇上派来的巡按大人,奉旨监察地方。你们若再往前一步,便是对皇上不敬,是谋逆之罪,必将祸及全族!”

这些漕兵虽然都是大字不识,更不知“巡按”是什么官。可“谋逆”两字却是听得清楚明白,对皇权的畏惧让这些人下意识止住了脚步,面面相觑,不敢动弹。

见震慑住了这群漕兵,冯植也暗道侥幸,这才回过身,朝那位韩千户冷冷说道:“韩千户,你手下的人冲撞天使,还动了刀刃,险些害了大人的性命,已是罪同不赦,你还不速速跪下谢罪?”

韩千户原本昏沉的脑子渐渐清明了几分,已经放弃了挣扎,只是犹自不敢相信潘定是真的“天使”,当下只怒瞪冯植,大声质问道:“放屁,姓冯的,你分明说……”

冯植一听,立马给手下的衙役使了个眼色。衙役会意,也不知从哪扯来了一把水草,直接塞满了韩千户一嘴,然后使劲将冯千户按倒在地。

漕兵之中也少不得有眼色好的,见事已如此,赶忙扔下了手里的兵刃,跪倒在地,连连磕头。

见有人带了头,其余人也纷纷有样学样,更有甚者,连手里的火把也扔了,差点把地上那些举子们的行李货物给烧着。

今夜这来回翻转的情形让举子们都是摸不着头脑,也不知这戏法是怎么变的,便只能将一切都归功于潘定所代表的天威之盛。

但终归还是有明眼人看出其中一二端倪的。

潘定只冷眼旁观着,不发一言。

冯植见局势已定,便转身朝潘定又行了个大礼,恭敬问道:“冲撞大人的主恶已然戴罪授首,不知大人有何处置示下?”

潘定面无表情道:“今日之事到此为止,至于如何处置此人,你自去请示上峰。眼下你只管差人将这些船客和行李好生送回船上去,莫要迁延。”

冯植一愣,潘定这话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,但冯植不敢违逆潘定,连试探的话都憋了回去,只好起身安排起来。

待事情吩咐妥帖后,冯植又主动朝潘定开口问道:“更深露重,秋夜清寒,船上过夜多有不便。大人不妨在官舍歇息一宿,明日一早再出行,也是不迟。”

潘定只看向夜色中幽幽的水面,淡淡回道:“不必。”

察觉到了潘定的冷淡,冯植犹豫一番,咬牙问道:“恕下官冒昧,敢问大人可是正在追查王河台贪墨一事?”

潘定神色微动,抬眉问道:“你为何有此一问?”

“事关河台去留,自然是少不了飞短流长。下官不过是道听途说了一些消息,大人若有所需,下官或许能帮衬上……”

潘定对冯植的“帮衬”并没有兴趣,而是直接打断冯植,继续问道:“那你不妨说说,这所谓的飞短流长,究竟如何?”

冯植顿了顿,斟酌了一番,答道:“下官听闻,王河台因为前年海运一事,与当今的首揆夏阁老失了和气……”

潘定听了这话,脸上神色顿时变得青白不定起来,冯植见状,连忙打住,不敢再多言。

正这时,潘定看见魏谦正拉着赵崇明准备上船,便开口叫住了魏谦。

魏谦正生怕潘定秋后算账,要找他麻烦,但潘定既然开口相召,魏谦也只能老老实实走到跟前。

潘定将冯植晾在一边,朝魏谦问道:“对了,小子,方才我同你说到哪一处了?”

魏谦愣了一会才明白潘定的意思,庆幸之余,不禁腹诽不已:自己刚刚差点连性命都难保,谁他妈还能记着之前的聊天记录!

好在赵崇明记性好,开口替魏谦回答道:“正说到黄河下游水势已缓,该如何以水攻沙。”

说到这,潘定面上难得泛出得意之色,拊掌道:“正是。老夫也曾想到过此节,后来苦思良久,这才想出了第二个法子——以清攻浊。”

魏谦本是心不在焉,只想着赶紧脱身,骤一听潘定这话,心下也生了好奇。要说这“以水攻沙”,他从前听过,因而不觉稀奇,可这“以清攻浊”却是新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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魏谦于是问道:“那何者为清?又何者为浊?”

冯植就这样被冷落在一边,心里自然难免尴尬,但面上却依旧含笑不语,却也不走人,只立在一旁静静听着。

潘定捻了捻短须,答道:“自然是江水为清,河水为浊。”

魏谦继续问道:“可是江水和河水相距甚远,要如何引水呢?”

潘定叹息了一声:“你有所不知,宣景十年,黄河在归德决堤,下游千里,化为泽国。而后黄河改道,迳徐州,过宿迁,合淮水入海。江水虽远,如今却可引淮河之水。”

魏谦虽然对这个时代的地理不甚清楚,但毕竟常识还在,又问道:“然而淮河水低,黄河水高,又如何能以淮水攻河水?”

潘定正要答话,一旁的冯植此时却突然开口了:“此法易尔,截河修堤,筑坝蓄水便是。”

潘定顿觉诧异,难得正眼看向冯植,问道:“莫非阁下也懂河政?”

冯植拱手答道:“下官是一方县丞,这水利河政本就是分内之事,若是一窍不通,岂非渎职?”

潘定沉吟了片刻,感慨道:“这话说来容易,我大明但凡有十之一二的官员如你这般自度,那漕运之弊,河水之患,何至于糜烂至此!”

冯植赶忙谦虚道:“大人过誉了。”

潘定微哂,又生了考较的心思,问道:“你且先不必自谦。我且问你,依你所见,若要在淮水筑坝,蓄水入河,当修在何处为好?”

冯植略作思量,答道:“黄河在淮安一地与淮水相汇,那筑坝之处,须得在淮安上游,至于究竟在何处……”冯植摇了摇头,继续说道:“这山形水势,渠道远近,无一不得因地考量,下官实在不好断定。”

潘定心中对冯植的回答很是满意,点头道:“此话不假。说起来,今夏水患,我奉诏南下,遍历淮河上下,倒寻着了一处绝佳之地,正是在泗州。”

冯植一听“泗州”二字,只片刻后就脸色大变,连声惊呼道:“不可!万万不可!”

潘定眯了眯眼,心中颇为惊异,他着实没想到冯植竟然这么快就明白了在泗州筑坝的要害所在。

一旁的魏谦听这两人的对答,听得那叫一个云里雾里,更不知冯植为何如此失态,于是转头问道:“敢问这位相公,为何不可?”

冯植仓促间虽然镇定了少许,但眼中依旧是难掩的恐惧,摇头嗫嚅道:“断然不可,若在泗州城外筑堤,一旦春夏雨甚,两水交攻,泗州城必定没水毁城,而若是淹了泗州城,那……那……”

说到最后,冯植已是失声,显然是不敢再想下去了。

魏谦不明究竟,反而觉得疑惑更甚,于是道:“若此法可行,那提前让泗州城的百姓就近移居便是,虽说劳民伤财,却也总好过数省百姓年年遭受水患的好。”

冯植既怕又怒,低喝道:“你这后生知道什么?且不说这法子可不可行,但若教有心人听去了,再稍加构陷,就连砍头那都是轻的,怕是少不得要落个抄家灭门,夷族绝嗣的下场!”

这下,魏谦也被冯植声色俱厉的话给唬住了,而潘定却只冷笑一声,也不多做解释。

魏谦依旧是满头雾水,此时赵崇明却突然用力捏紧了他的手,魏谦甚至察觉到赵崇明的手心似乎已经冒了汗。

只听赵崇明低声说道:

“泗州城外,乃是祖陵。”